下午未時,嘉祥居的廂房裡安靜下來。
徐念安累得昏睡過去。
殷夫人吩咐丫鬟打熱水給她擦洗身子,讓楚二娘子等人先去隔壁吃點東西休息一下,休息過後再來看顧徐念安,務必確保她無事才行。
料理完兒媳,她才有空去蘇媽媽懷裡看一眼她剛出生的孫子,小傢伙皮膚紅紅的,皺皺巴巴的,胎髮烏黑濃密。
「恭喜太太,有嫡孫了。咱們三爺有後了。」蘇媽媽小心地將襁褓遞給殷夫人。
殷夫人小心翼翼地接過孩子,想起遠在千里之外,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做了爹的兒子,忍不住心酸地紅了眼眶,道:「誰說不是呢。」
敦義堂,向忠來到國公爺的書房,向他稟道:「國公爺,熙三奶奶生了,是個公子,母子均安。」
國公爺面色一緩,點頭道:「那就好,那就好。」
向忠見他看窗,便過來將他推到陽光晴暖的窗下,道:「大太太也不容易,為了讓熙三奶奶安心生產,叫老奴去陪她做戲,說熙三爺打了勝仗,不日就要回京了。」
「桓熙會回來的。」國公爺仰頭看著窗外掠過天空的小鳥,「他一定會回來的。」
古德思勤一死,鐵勒軍心大亂,一敗塗地潰不成軍。
入夜,李營留下部將打掃戰場,自己急匆匆策馬趕回瑞東堡,鎧甲上血跡未乾地來到安置趙桓熙的營房裡。
軍中的大夫和於榮尉趙桓榮都在這裡。
「情況如何?」他看了眼榻上面色慘白,連胸膛都不見多少起伏的少年,問大夫。
大夫愁眉深鎖,道:「雲麾將軍腹部那道貫穿傷雖是沒有刺中要害,但他渾身刀傷太多,失血過多,只怕……」
李營聽出他未盡之語,慢慢摘下頭盔,看著趙桓熙對大夫道:「務必儘力救治,缺什麼,哪裡有就去哪裡拿,就說是我的命令。」
「是。」
李營將於榮尉叫出來,回到自己的營房內,問道:「古德思勤是誰斬殺的?」
「是小趙將軍。」於榮尉道。
李營驚詫:「什麼?」
於榮尉重複道:「古德思勤是小趙將軍殺死的,和他一起進白石峽的隊伍里有一名倖存的小兵,名叫佟小虎,他看到了古德思勤與小趙將軍交手的全過程。」他將佟小虎給他描述的過程向李營彙報了一番。
李營表情怔忪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。
「孤身一人,冒著生命危險示敵以弱,在敵人徹底鬆懈時才使出全力雷霆一擊,以命換命。真的沒想到,小趙將軍平時看著文弱稚氣,竟有此血性和勇氣。末將,自愧不如。」於榮尉慚愧道。
「以這樣的方式殺死古德思勤,除了他,沒人能做到。」李營道。
於榮尉明白,因為戰場上根本就找不出第二個像趙桓熙這樣的兵,也因為,多年來古德思勤對趙家人的執念已深入骨髓。趙家男兒,膏粱子弟的外表,鐵血悍勇的心,對於古德思勤來說,死在趙桓熙手裡,是他的宿命。
於榮尉嘆了口氣,又從懷中拿出那份白石峽將士陣亡名錄呈給李營,道:「這是佟小虎交上來的,說小趙將軍叫他代白石峽陣亡的兄弟向您請功。」
李營展開白布,目光掠過那一個個名字,最後落在末尾那個鮮血寫就的趙桓熙三個字上。
他叫於榮尉退下,自己將這份陣亡名錄小心地摺疊起來。
於公,他只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。但是於私,如果趙桓熙此番活不下來,他只能去趙老將軍面前,以死謝罪。
也許是因為年輕,也許是因為想要活下來、想要回家的執念太過強烈,趙桓熙在燒了五日,昏迷了整整半個月後,醒了。
睜開眼的剎那,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是活著還是死了,只感覺四肢無力,微微一動渾身都痛。
趙桓榮湊過來,臉上是趙桓熙從未見過的驚喜歡欣的表情。他道:「桓熙,你終於醒了!」
「我……沒死?」趙桓熙開口,嗓音沙得像嗓子眼裡塞滿了沙礫。
趙桓榮忙倒了杯溫水過來,用湯匙一邊喂他喝水一邊道:「你已昏迷半個月了,好在挺過來了,要不然,我都不知該如何跟家裡說你的事。」
「仗打贏了嗎?」趙桓熙在喝水的間隙問道。
「贏了。古德思勤被你殺了,鐵勒潰敗。鎮守大人說,鐵勒要從這次慘敗中緩過神來,至少需要十年的時間,也可能更長。」
「那,和我一起進白石峽谷的那些兄弟……」
「佟小虎還活著,曹三刀也活著,另外兩個重傷的一個挺過來了,一個沒挺過來。」
趙桓熙雙眼看著房頂,不說話了。
趙桓榮看他都瘦脫了相,勸道:「聽說鎮守大人已寫了戰報向朝廷彙報此次戰況並為他們請功,你就別多想了,好好養傷。早日養好了傷,也好早日回京城去。你離家九個月了,難道不想祖父,大太太和弟妹嗎?」
想到還在家中等他的親人,趙桓熙眼中又聚集出光來,艱難地點了點頭。
他慢慢伸手摸向自己的胸腹部,趙桓榮急忙阻止他:「別亂動,你渾身都是刀傷。」
「我的鏡子呢?」他問。
趙桓榮從一旁桌上拿過鏡子遞給他。
琉璃做成的鏡面已經完全碎裂脫落了,底座邊緣很深一個刀尖刺中划過的痕迹。
「看起來是這面鏡子救了你的命,畢竟以古德思勤的戰力,不可能連一個人的要害都刺不中。」趙桓榮道。
趙桓熙點頭:「殺了他,從來都不是我一人之功。」
是那一百個兄弟前仆後繼幹掉了兩撥鐵勒士兵,才把古德思勤引進白石峽。是五叔用生命的代價,換來古德思勤對不如五叔的他的輕視。是爺爺廢了他的左腿,讓他沒能靈活地避開他的最後一刀。是冬姐姐的鏡子護住了他的要害,讓他有力氣堅持到把古德思勤徹底刺穿。
是他們,一起殺了古德思勤。
靖國公府,國公爺收到了李營的來信。
李營將此戰的始末鉅細靡遺地跟國公爺講了一遍,包括他派趙桓熙去白石峽引誘古德思勤一事,還有趙桓熙以身做餌反殺古德思勤的事實。他在信的最後寫道:恭賀將軍,後繼有人。
隨信附帶的是有趙桓熙簽名的那份陣亡名錄。
國公爺老淚縱橫,花了近一個時辰才平復好情緒,收起信和名錄,喚來向忠道:「去知會大太太,桓熙他真的打了勝仗立了大功,將遼東那邊的事情收一下尾,就能回京了。」
向忠大喜,道:「老奴這就去。」
殷夫人正在徐念安的房裡逗弄孫子,將將養了大半個月,小傢伙就不紅皺了,變得白胖圓潤起來。整天吃了睡睡了吃,只要餵飽了,很少哭鬧。醒著的時候就是睜著一雙睫毛長密的黑眼珠子瞧人,淡淡的眉毛已看得出眉形,長得像他爹。細細嫩嫩的手指總是緊握成拳,你若是趁他鬆開時將手指塞進去,小傢伙就會握住你的手指不放,那力道可大了。
殷夫人喜到心坎里,恨不得一天到晚都生根在媳婦房裡陪著孫子。
向忠找過來將國公爺的話與她一說,她一個沒忍住,泣不成聲。
自桓熙去了遼東,她心裡便似壓了一座大山,整日整夜的讓她氣都喘不過來。而今,這座大山可算是塌了。
她哭了一會兒收拾好情緒,擦了擦眼淚進房對坐在床上的徐念安道:「桓熙要回來了,真的要回來了。」
徐念安看她這模樣,愣了一下,隨即反應過來,自己生孩子那天她說的桓熙要回來,是假的。否則第二次聽到桓熙要回來的消息,她不可能哭成這樣。
她心裡一時又是酸楚又是感動,道:「既如此,孩子的小名不如就叫回哥兒吧。」
殷夫人一邊拭淚一邊點頭,道:「好,這孩子是個有福氣的,他一出生,他爹就要回來了。」
徐念安雖是生產時不那麼順利,但其實也沒受什麼重創,為了等趙桓熙回來坐了雙月子。可惜第二個月過半的時候趙桓熙寫信回來,說他遼東那邊的事情還沒處理完,還要月余才能啟程返京。
殷夫人只得先給孩子過了雙滿月。
七月底,趙桓熙才在於榮尉的陪同下回到了京城。
家裡人一早得了消息,三個姐姐和姐夫都在靖國公府等著,徐墨秀也特意向書院告了假。
上午巳時初,被派去城門口候著的知一喜形於色地奔回府中,向聚在嘉祥居的眾人道:「太太,三奶奶,各位姑爺姑奶奶,三爺他進城了!他一身鎧甲,坐在高頭大馬上,旌旗開道,可威風了!沿街的百姓都為他歡呼呢!」
眾人聞言都很高興,殷夫人激動地問道:「他何時回府?」
知一道:「三爺沿著御街往皇宮的方向去了,應是從宮裡出來就能回府了吧。」
於是眾人繼續翹首以盼。
回哥兒才四個多月,卻已經能扶著矮几站著了,被人抱了一會兒就蹬著小腿哼哼唧唧的要下地。
他這會兒已經完全長開了,胖嘟嘟的小臉,大大的眼睛黑亮有神,眼白湛藍,紅嫩小嘴總是被口水潤得濕亮。他全然不知他的父親死裡逃生即將回家,兀自頂著一頭剃過又新長出來的濃密頭髮,半站半趴在矮几上,用他胖得起褶子的小手抓著他四姑姑為他做的絨布老鼠,把老鼠耳朵塞進他口水滴答的小嘴用無齒的牙床啃著。
徐念安看得好笑,把他抱到膝上,從他嘴裡把絨布老鼠拽出來,用帕子給他擦擦手上和嘴上的口水。
小傢伙挺著小肚子鬧騰,不肯躺在母親的腿上。
趙佳善在一旁看著,道:「這小傢伙,可比桓熙小時候鬧騰多了。」
殷夫人道:「可不是,還指望他外甥肖舅,將來能讀書呢。看這模樣,莫不是個竄天猴兒。」
趙佳臻打趣道:「便是個竄天猴兒,難不成還有誰能不喜歡?」
殷夫人看了眼她鼓起的肚子,慢條斯理道:「就是說呢,盼著你也生個竄天猴兒,好與你那侄兒做個伴。一對兒竄天猴,到處竄去吧!」
趙佳臻紅了臉,埋怨地瞋了殷夫人一眼。眾人都笑了起來。